他坐在栏杆上,两条腿悬空着晃荡,手指间夹着一截细烟,像是供女人抽的品种,烟草燃出的雾也是细淡的,还能闻出来点儿夹在里头的薄荷味儿。
烟纸被火星子烧灼,一点一点往上,成灰,灰再断开,落下,落到不知道哪里去。
他学着那部被时间放旧的电影,偏过头来,端了一腔水化不开的情,我躲过那口烟,要拉他下来,他不肯,偏生就要往那里坐着。一来二去的,我怕他跌下去,不再多动,他又抽一口烟。
“如果我有多一张船票,你要不要和我走。”
当初我和他一道窝进黑漆漆的私人影院,两人挤一张长沙发,看两人寂寞相遇,再到天各一方。如今烟随他话缓缓从唇齿间推出,没成型便散了。
我笑他学了什么就拿来说,隐约觉出点儿不太寻常的氛围。朦胧本指月,我拿来喻他,不觉突兀。他的脸隐在晦暗的月色下,又隐在烟下,我夺下他指间夹着的那小小一截,扔在地上碾灭,他看我,我瞧他。
“哎。”他说,他挂了副嬉皮笑脸的样儿,“我真要走了。”
你走什么,话未出口便又变成走就走呗,我不敢出声挽留,难以言喻的情绪来的气势汹汹,生长,蔓延,泛滥。他的眼睛里是干净纯粹的黑,他没再多说话,只直愣愣的看我。我从前总喜欢听他说话,他精神清明,说什么都是亮堂的温柔。而如今我一时间恍惚,竟不知道要如何问他,问他如何。
我便佯装不知,说,“你快走吧,晚点再一起吃饭。”我的演技拙劣,故而没掩住那一点生理引发的鼻音。他手里没了烟,虚虚地搭着,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栏杆,他没再说话,我也不说话。
从前我只觉得海风生冷,如今我裹紧外套,意图收敛一点顺着江畔的风溜走的温热。
糖球是不可告人的游戏,他没再点烟,只从口袋里摸出块糖来,剥开糖纸,把糖含进嘴里去。他犹豫了一会儿,最后跳下栏杆,抱住我,身侧渡过来一点甜腻的糖果味道。
我任由他抱着,那点溜走的热度又攀回来了。我笑着推开他,劝他快走,我有一点点眷恋这个怀抱,只有一点点。他还想说什么,我拦着不让他说。我腕上有一点血迹蹭进了他外套的面料里,伤口是刚刚在栏杆上划的,与他对月长吁时。我起初没感觉疼痛,后来痛感才一丝一点渗进来。
“以后再慢慢告诉我吧。”我说。
分明是他一说,我就不会再舍得放他走了。
我们不能总局限在以前的故事里,都要开始新的人生的。他的掌还覆在我腰上,我们并排,走在褪色的惨烈云霞里,如我梦里的故地重游,如我梦里夜莺的哀歌。隔山隔水,人总能生出点虚妄的念头来,我一时难以释怀,难以从隔世经年的回忆里醒过来。
我又想起从前同他深夜看星,每一场都如同惊世盛宴,他叹了一口气,风吹起捕梦网,而星星落进旧梦里。我手捧一杯星巴克的热巧,里头加了一点盐,是他教的喝法。
我无法拒绝巧克力,就像我无法拒绝爱情。
爱情的到来和加了盐的热巧一样,我本不信它的香甜,又不觉深陷,再戒不掉。我没多奢求什么,我只晓得,我爱上了他,那就足够了。
他爱不爱我,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。
他从前总放肆的去追求本我,Libido有限,而感情泛滥成灾,他有时会无视所谓伦理道德文明,从心而发的抵触。他觉得那是一种对本我的限制,可他又难得逃脱。
诗人放过黑夜,月不再被爱,画框把过去长久封存。蒸汽在镜片上留下狂乱的雾,还有整篇的荒唐。
他与他的家人搬到了世界的另一端,隔了条太平洋,是我越不过去的鸿沟。我没拦他,一句都没有,船依时刻表启航,开走了。我感觉到肋骨处清晰的疼痛,它让我清醒,它从不清不白的关系里抽走暧昧,于是我们只剩疏离。腹腔里在翻滚,我灌下一口酸涩的茶汤,吐了个一干二净。
罢了,罢了,我与他不过是一场意外。
在给他的信里,我写,你快去吧,去更高更远的地方,千万别再回头。我把信纸叠好,塞进漂亮精致的信封,盖上火漆印,永久的封存在我的抽屉里。
我没有寄出这封信,他却恪守我的寄托,我再没见过他。
没有亲吻,没有做/爱。
没能够说出口的爱,低微进了尘埃里。
我点燃一支烟,汽车尾气团积上升,和指间燃烧出来的烟雾一道,成了灰蒙的天的罪魁祸首。
他还在我身边。
他已经走远。
我们,现在,再见。